「喀鏘、鈴鈴、喀鏘、鈴鈴、喀鏘」
一陣無數細小金屬碰撞的聲音從街尾傳來。
這個聲音出現,附近的住戶就知道他來了。
他是誰?
喀鏘聲的來源是他渾身上下吊滿的無數小金屬片,那些金屬碎片,也許是根螺絲,也許是個易開罐的小拉環,或是一根迴紋針,各種各樣,是直接縫在他的衣服上,或是串起來繞在身上,總之那是一件他自製的金屬甲衣,讓他每走一步,那些碎片就會相互碰撞,發出聲響。
他的頭髮很長,他也許有自己編髮,或是真的太久沒洗那些頭髮都沾在一起了,那頭髮竟是有點雷鬼風,而且他的頭髮也同樣掛滿了金屬碎片,他的臉很黑,也不知塗了什麼,不細看是看不出相貌的,但他其實年紀很輕,也才二十出頭,但因為整體形象太過強烈,甚至讓人沒辦法去判斷。
他,人稱「五金千歲」,與「遊路將軍」,合稱鹿港雙怪。
他總牽著一台他的戰車,五金千歲的專屬座騎,那坐騎也不會太簡單,自然也是掛滿了無數的細小金屬,隨著牽動,發出叮鈴叮鈴的清脆聲音。
他的穿著裝扮以現在的眼光來看,或許會是很前衛,要以一種風格來形容,那只能是廢土朋克。
那是距今大約十幾二十年前左右的鹿港,那時的觀光尚不盛行,沒有那年九百萬人次的遊客,假日的老街只有三兩當地人來往,依然是那純樸毫無商業浸染的小鎮。
所以這個人的出現,並沒有人將他錯當成街頭藝人,只是單純的認為他是怪人而已。
鹿港的街頭偶而能見到他,說他是流浪者,又說不上,因為他有家,他家就在威靈廟附近,聽說他祖上是土公仔的手藝,也就是現在說的撿骨師,也許是因為威靈廟前方的鹿港國小之地古時為大眾塚,所以威靈廟附近一直有著這個營生的聚落存在。
他的形象怪異,所以少有人會跟他搭話,但若能跟他搭話,大概會發現,他的目光清明,言談正常,除了裝扮有些奇異外,並不像個瘋癲的人。
那究竟他打扮成這樣是為什麼?還是有人叫他這樣做?
沒有人知道,大家只知道,他總是牽著那台戰車,在鹿港的大街小巷穿梭,究竟在做什麼呢?
其實他也沒做什麼出格的事,就是鄰里都覺得他怪,附近的孩子也會怕他,遠遠看到他來,就要迴避,生怕與他撞上。
施涫瀾也是,那時的他還是個孩童,看到他就總是害怕得要跑。
那個時候的三此齋已經開業,而且開業了近十年,算是老街上僅少數的店家之一。
一次施涫瀾與附近七八個孩子相約探險,要去的地方是臨近於鹿港老街一處區塊,那兒有整片的樹林,樹林四周有圍籬圍起,或鐵或水泥板塊參差相連。
一整圈子只有一處缺口,缺口雖有一車寬,卻因樹蔭遮蔽,相當隱密,僅鄰里數戶知曉。
孩子們就從那缺口往內走去,沿路過去,也不清楚究竟有多少棵樹,也許是沿途榕樹的氣根皆已落下成幹,讓人難以辨認、估算,只知道樹蔭沿路密蓋,但還是能發現這裡不是樹林,而是有著十數間木屋的舊日本宿舍群,但卻已荒廢無人居住。
孩子們走著,看見那十數間舊宿舍,他們湊近第一間那窗戶看去,說是窗戶,那窗戶也只剩木框,玻璃早都破沒了,屋內沒有燈,相當昏暗,但因為屋頂部分的破洞,有些光線灑入,還隱約能看見房內的景象。
那是相當小的宿舍,大概是一房一廳而已,只能從前面看,那個角度能看到的只有客廳跟透過房門瞧見的部分房間,無法看全。
客廳也沒什麼特別,只有一張損壞的木造三人長椅,與一地的木板、瓦片、樹葉及垃圾之類的東西,特別的是房間內,那唯一能看到的東西,相當特別。
陽光剛好照到它的一角,但那個角落仍是相當昏暗,那是一座歐式的褐色木造化妝鏡臺,經典的橢圓鏡面,無數華麗雕花延邊展開,底下是典雅的曲型桌腳,但似乎有一腳瘸了,鏡臺是斜著的。
那鏡臺非常突兀,儘管它斜在黑暗的角落,仍舊吸引了眾人的目光,也許在日式建築裡出現一座歐式鏡臺這件事,本身就是突兀的吧。
見已沒什麼特別,一些孩子就各自去看其他的屋子了。
施涫瀾走向另一間屋子,那間屋子格局與第一間差不多相同,房間門是關著的看不到,但廳上屋頂破得厲害,一些樹的氣根都竄進來了,甚至已落地,幾乎快成樹屋,屋內除了樹葉、屋瓦外,整體而言廳內是空蕩蕩的,吸人目光的只有角落一片頗大片的破成三角型的鏡子。
「欸呦!」與施涫瀾同行的其中一個孩子突然叫道。
施涫瀾讓他嚇了一跳,問:「幹嘛啦!」
「剛那鏡子有個影子向左跑過去。」他大喊著手就指向第一間房子。
「啊!快跑快跑!」第一間房子那不知哪個孩子叫喊著,一些孩子聽到都跟著跑出樹林。
施涫瀾跟著跑去,抓著問剛大叫的同學問道: 「到底怎樣啦!」
「剛你們說鏡子有影子跑過,結果我們看的那面鏡子就出現一個影子,有紅色的眼睛在瞪我們。」
那個孩子才回頭跟施涫瀾說完,像看到什麼似的嚇得掙脫了施涫瀾跑去。
施涫瀾也想跟上,其他的孩子都跑了,就剩他一人,但他跟不上,他的腳邁不開,像被沾著,像被抓著,腿用力一拔,噠的一聲,腳是拔開了,人卻摔趴在地上,然後他的腳又動不了了,有什麼東西按住他了。
他翻過身來,看向後方,他什麼也沒看見,卻感到一股勁風襲來。
接著施涫瀾便從腳底開始冷了起來,冷意瞬間散布全身,他根本無法起身,他開始不由自主的打顫。
但最令他害怕的,是他的舌頭,他的舌頭不斷的吐出,已經吐出超過了下巴,由於舌頭不斷地吐出,他開始吸不到氣,幾乎是要翻過白眼。
「叮鈴、叮鈴」,這時突然有個聲響接近,還伴隨著沙沙聲,那是落葉被踩碎的腳步聲,他聽到有人朝他走過來。
腳步聲停,那人在他面前出現,蹲下,那是那個怪人,五金千歲!
施涫瀾驚恐萬分,他本來就覺得自己要完了,這一嚇,他連祖先都看見了。
五金千歲伸手入懷中掏出一只硃砂印色,左手拇指沾了印色,抵上施涫瀾眉心,右手拍向施涫瀾頭頂,嘴哩一個重腔調的台語詩詞喃喃唸出: 「以社之名,有序陽陰,硃砂壓頂,氣貫天靈,敕!」
那語畢,施涫瀾突然身體一鬆,像有什麼突然從身體被抽走,他不冷了,舌頭也正常了,他瞪大著眼睛看著五金千歲。
五金千歲卻沒有看他,他只是起身,他自顧大嚇喊出「以社之名,有序陽陰,四方邪靈,威福五金。敕!」。
「撒」一聲,一把金屬片就撒了出去。
五金千歲一個箭步追上,他跨過了躺臥在地的施涫瀾,隨著每一步的踏出,「叮鈴叮鈴」的作響著,他朝舊宿舍奔去,手一邊解下纏在身上的一條七彩鎖鏈,然後舞起鎖鏈,像個喝醉的瘋子。
他的鐵鎖鍊凌厲的揮舞,咻咻作響,他鞭打起了屋子,鞭打起了那些廢墟。
施涫瀾很害怕,淚水盈滿了雙眼,他已經不冷了,也不打顫了,他的腿腳已經能動了,但因為他害怕,所以根本無法起身,只是呆呆的看著五金千歲舞著那鎖鏈。
然後他聽見了,聽見一個嘶啞的哀號聲,並不是那五金千歲發出的,而是空氣中傳來的。
五金千歲見狀,舞動的鎖鏈停了,他從懷裡拿出一根釘子,向前走了幾步,彎腰把釘子壓進土裡,嘴裡念道「金釘入土,引魂歸途!」
接著拿出一支小鐵鏟,把那根釘子連同底下的一些土鏟起,放入一旁早備好的一個小甕子內。
他捧著甕子,朝施涫瀾走來。
「跟我走。」
施涫瀾也不知是被嚇傻了,還是怎麼回事,竟起身傻傻地跟著他走。
也不知走了多久,兩人來到威靈廟附近,一處老舊平房。
那房子外頭掛著一張牌子,上頭寫著「撿骨」二字,門外的躺椅上臥躺著一個長相怪異的老人正抽著菸,最顯眼的,是他的左眼,全然看不見黑瞳,是有一層如同白玉般的殼膜蓋上,看起來怪異可怕,而他的右眼,像總是很用力似的,是額頭的肌肉與臉頰的肌肉緊擠著,看起來小了很多,他邊抽著菸,邊露出古怪的笑容,從那笑容裡可以發現他的牙齒也缺了許多,整張臉是那麼的不平衡,且古怪。
也許是老人的面容古怪吸引了施涫瀾,他與五金千歲倆一直到走近了,施涫瀾才發現老人一旁還擺著許多的甕子,還有一些放在地上的東西,正在曝曬著什麼。
細一看,是人骨,灰灰白白一副一副拆散的人骨。
那些人骨讓這個地方給人的感覺已經不只是怪異,施涫瀾見這一幕,竟是害怕想逃。
只是他才拔腿,虛空中一張手掌伸出扣住他的手,竟是那五金千歲不給他這機會,施涫瀾手被抓著,就往屋內拖去,施涫瀾人小力薄,自然是掙脫不開,只得被拖著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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